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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挪威的第二大城市,卑尔根其实很小。
从南端走到中心的集市,也不过是电车三四站路的距离。

挪威的地形真的很奇妙,斯堪的纳维亚山脉纵贯着整个南北,但峡湾的存在分割了一块块陆地,海港和群山环绕着小镇,北大西洋暖流和北冰洋南下的冰冷海水在这里交汇,带来了北海渔场丰富的渔业资源。

海港和群山建构了卑尔根的存在,也把这个小镇自上而下分割成了两种颜色。
这里的海很有意思,因为不直面北冰洋的缘故,港口平静而温和,甚至听不到海浪冲击的声音。许是为了对抗北欧的孤独,挪威人的房子大多被刷成五颜六色的样子。但在港口的旁边,蓝白色才是这里的主题。
在小城的另一侧,Fløyen山脉是卑尔根另外一种颜色的诠释。从市中心出发,Fløibanen缆车缓缓驶向山顶,在观景台上俯瞰,整个山脚的世界一览无余。和大海不同的是,从这里向群山深处走去,踏入的是那片真切的挪威森林。面对着高大的树木和晚秋的红叶,似乎瞬间便理解了直子感受到的那份悲哀。也不知道是太冷还是运气不好,并没有在山上看到别人拍到的小羊。但山顶的湖泊已经结冰,如果说走在森林里突然听见鸟鸣,其实更可能是石子和结冰的湖面摩擦发出的碰撞的声音。

在挪威无言的日夜里,看着海港边盘旋的海鸟和背后巍峨的群山,或许会对旧约里底波拉所唱的那句“群山在上帝面前流动”有更深的理解。

“如果一个女孩很喜欢我
然后她变得很不安
然后忽然问我一些滑稽的问题
然后如果我答错了,她就不高兴
然后她会问:
‘你觉得会下雨吗?’
然后我说:‘这可难倒我了。’

然后她说,‘哦’。
然后有点不高兴地
看着加州干净的蓝天,
我想:感谢上帝,这次难过的是你,
而不是我。”

这是Brautigan写的,但似乎莫名很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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卑尔根的夜晚冷冽且安静。

十月底的挪威还没有下雪,峡湾四周的山上闪烁着这座小城零星的灯火。

我确乎是来记念帕斯捷尔纳克的。

虽然就像《挪威的森林》和挪威的关系不过是渡边君恍惚间的一瞬,帕斯捷尔纳克,这个犹太裔的苏联人,和卑尔根的联系也不过是万千诗歌中一个小小的隐喻。

但我还是想来卑尔根记念他。帕斯捷尔纳克对我的影响不仅仅是廖伟棠借他的口吻所写的那首《一九二七年春,帕斯基尔纳克致茨维塔耶娃》

(“今夜,我的嗓音是一列被截停的火车,
你的名字是俄罗斯漫长的国境线。”)

更是在于他的若干长诗。

第一次读到《决裂》是在四年前的冬天。帕斯基尔纳克的诗歌中译不多,商务印书馆出版的俄语诗歌丛书在黑夜里点亮了微弱的光明。

作为南方人,我对陌生的北国其实知之甚少。但我却始终期冀着那种冷冽,尤其是北欧和遥远的西伯利亚,在一望千里的冻原和人迹罕至的峡湾里,我们在孤独里被遗忘。

春夏之季太热闹了。即使是初春,万物复苏的嘈杂都使得这个世界平添了些许惶恐和不安,更遑论被蝉鸣环绕着的整个盛夏。

没有什么比晚秋和一整个凛冬更合适的了。

直子说自己每次听到《挪威的森林》,都会觉得很悲哀。我想,当每次翻过诗集的页角,轻轻触碰到这些无言而又敏感的文字,我似是也真切地感受到了这一丝清冷的凉意。

在卑尔根的峡湾边,诗歌和冰块一样寒冷且漫长。

如果我们都能终将长眠于此,如果我能永远记住你的名字。

讵料一切都是胡言。

It is 3am in Berg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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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裂·七》

帕斯基尔纳克

哦,我亲爱的朋友,像潜水鸟夜间自卑尔根飞往北极,
鸟腿上落下滚烫的羽毛像雪花翻滚,
我发誓,哦,我亲爱的朋友,我并非言不由衷,
当我对你说:“忘掉吧,睡吧,我的朋友。”

像探险船上的挪威人尸体,
冬日的梦,挂满白霜的枪杆静止不动,
我在你的目光中是个小丑,睡吧,安心吧,
人们都能活到结婚,我的朋友,平静下来,别哭。

像完全没人定居的北方,
偷偷躲开北极地区警觉的冰块,
用夜半的天穹冲刷失明海豹的眼睛,

我说:“别擦,睡吧,忘掉:一切都是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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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10/2023 写于 Moxy Bergen

有时候突然意识到诗歌存在的意义并不仅仅在于文字写就的那个瞬间。文字是具有追溯性的。

追溯性的意思是说,当读者在某个时刻读到某些语句,或许会让人经由这些文字而突然想起某些存在过或没有存在过的记忆。
这种情绪是抽象的。下午机缘巧合发现北岛的《今日》刊依旧在发行,杂志社在美国戴维斯,发电邮或是寄支票过去便可以订阅。一年四期,季刊。官网有免费的电子期刊,也包含不少80年代所作的杂文随笔。
负责任地说,我个人对伤痕文学并不那么感冒,不仅仅是因为我没有经历过那个年代,也是因为“阅读”这件事本身就应当怀揣着辩证性。带着任何的狂热去阅读,读者会成为为Propaganda推波助澜的卫兵;带着全然否定的批判去阅读,文学背后的评论又会变成房间里的大象。
我很讨厌把一切都宏大化。同样的,这不仅仅是某一个方向的鼓动。如果任何文字都被要求为某个时代的正反而站队,作者和读者都会被卷入这场风暴里,消弭于洪流之间。
还是让文字追溯给每个个体的存在比较好。每个作者,每个读者,每个人。如果读到某个文字都能让某个读者想起自己在某个时候有过或未曾有过的某段经历,这种抽象化的情绪反而建构起了一个时代最坚硬的基石。

一年多前当我写完我高中的毕业论文,以极其浅显的视角和漏洞百出的分析来试图讨论Richard Brautigan的诗以及反文化运动的反叛的时候,我意识到解构不应该成为有门槛的一件事。当分析到布劳提根对于基督教的“叛道”的时候,彼时我武断地在文章中认为“Brautigan的叙述试图表达他对传统基督教作为旧世界监管范例的否定,并降级耶稣或其他基督教象征的声誉,这意味着基督教已经不再是上帝最光荣的神权代表和象征,而是已经转变为所有凡人中的普通成员(Brautigan’s narration sought to express his repudiation of traditional Christianity as an example of old-world regulation, and to demote the reputation of Jesus or other Christian symbols, implying that Christianity had ceased to be the most honourable theocratic representative and token of God and had devolved into an ordinary member within all mortals)”,但这种判断在一年后的今天看来显得过于单调和绝对。
不过即使是这样,我依旧认为每一次的解读都是具有价值的,因为“追溯性”意味着解读是对于某一个时刻记忆的回忆(recall),既然时间尺度上有所变化,那么解读本身发生改变也是正常不过的事情。准确的说,“解读”这个词也是值得被降格的,这个词本身隐喻着某种门槛,除非作者本身便意在玩弄舞文弄墨的文字游戏(“宵寐非祯,札闼洪休”),否则“解读”一词用人话来讲或许“随想”更为准确。

让我今日意识到“追溯性”这一概念的起由其实是翻到几年前写的一些零碎的闲笔。坦白说我其实能回忆起当时的一些心境,和今日已然大不相同。有时候写文字是很偶然的,可能就是某个夜晚让人突然想起了一些语句。我更多地愿把它归为耶和华的恩赐。在时岁的年轮滚过数圈之后,这种回忆或许会在已经愈合的伤口上撕开一些苦难,但又在长远的道路上向生活的更前方推动一丝力量。

”受难的灵魂在天主的庇佑下得以解脱/每一个虔诚的教徒都在胸口画着十字“

三年过去,我很难说是否我们真的在上帝的关怀下得以原谅,但不论如何,“群山在上帝面前流动”(Judges 5:5),诗歌承载着这份可被追溯的记忆,似乎也足够了。

教往事,教爱恨,随风去。

28/08/2023 写于伦敦

我是一个拿着笔的瞎子
试图在烛火下
寻找归鸦,黄昏溶尽了的翅膀

写加利福尼亚的天空
布劳提根,美国的鳟鱼里藏着垮掉派的梦
清冽的月光指引着前路
前路漫长
彷徨
若是阿多尼斯
我可否做风的君王?

但我是拿着笔的瞎子
忘掉这些拙劣的模仿,不是戏拟
写欢欣,写自由,写俄罗斯漫长的国境线。

09/07/2023 于旧金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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